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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知县道:「求婚者,并非他人,就是邻县卜冢宰的长公子。一向已与王都堂系姻,不期近日有变。又闻老先生闺秀,大有河洲淑人之誉。又因晚生待罪地方,故托晚生上求,望老先生念同列台阶,门楣不忝,慨允登龙,则周南又见矣。至于令爱面考之议,容晚生转达台旨可否,再当报命。」

  管灰道:「若论卜冢宰六曹之长,赫赫巖巖,本不当仰扳,然既承俯就,何幸如之。但婚姻儿女之事也,儿女之私,亦必使遂,方不负琴瑟之调,钟鼓之乐。面考之约,亦望老父母早赐一言,以断其初,庶可免后日之参差也。」李知县道:「以卜公子青年文士,自不难于一题。但为纳聘,而单单受考,似乎近辱,尚望老先生酌量。」管灰道:「窃闻诗首关雎,关关者,雌雄相应之和声,岂有单考之理。小女原有言:」良人有题亦愿受考。若受考不能成章,则嫁娶听之,不复敢自主矣。『「李知县听了,方大喜道:」此论最公,再无他说矣。「茶罢,遂起身别去,细细写书,差人报知卜成仁。

  卜成仁初见管小姐要考他,心下甚是着恼,道:「这明明是刁难我了。」及看到后面,又见写着:「管小姐也听他考,若考不成篇,便情愿受聘,不敢再辞。」方大喜道:「这个才妙。」因暗算道:「我诗须做不出,出题目却在行。只捡个极难的题目去叫她做,等她做不出,则她的身子已输与我。我就做不出,便好支吾,也不怕好了。」

  主意定了,因一面写书回复李县尊,求他到管侍郎家,约準了日子,好去赴考。又一面请了强之良来,与他商量出诗题。强之良道:「据兄尊意,打帐出个甚幺题目才好?」卜成仁道:「我打帐在古诗中,寻一句冰冷寡淡的出来,叫她做一首赋体律诗,你道难不难?」强之良道:「难是难。只是五言律,七言律而已。若五言律,不过四十个字。七言律,不过五十六个字,毕竟容易完篇。若完得篇来,就是词意不切,一个闺阁女子,谁去细细指摘,扫她之兴。依小弟愚见,题目到不必难了,一难了,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,只消原在风花雪月中出一个。只是要七言长篇,或三十韵,或二十韵,韵却把一个限定。限的韵,却再用几个险字,莫说一个闺中娇女,初学涂鸦,便是久占词坛的老师宿儒,恐怕在宾客之前,时刻之中,亦不能完局。不知兄意以为何如?」

 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这个论头甚好。」因想道:「咏花、咏月,事迹多,还易拈弄。咏风不雅,到是咏雪罢。原有女儿旧案,二十韵太少了,竟是三十韵罢。」又在先人韵里,捡选了三十个字,一个一个次第排去,不许颠倒,因端端正正写在一张锦笺上做题目,二人打点停当,以为万万不能措手。正是:管蠡窥非妄,枋榆笑岂虚。

  谁知沧海上,别有兆溟鱼。

  却说管灰因卜公子来求婚,万分不乐,只得与儿女商量出这个题目来奈何他。到了李知县约定来考的这一日,管灰不敢怠慢他,因命庖人备下了酒席款待。又恐卜公子考试不出,没有证据,后日县公离任,又要胡赖,因又请了许多显宦并有名朋友,只说:「是奉陪。」却见得耳目多,使他改口不得。

  不期卜成仁因有了难题目在手,拿稳管小姐做不出,恐怕管灰胡赖,李知县一人压他不倒,也请了许多显宦来,暗暗的做证记。又想:「管小姐一个宦家闺女,今日又正为求亲,虽说面考,并没个抛头露面出来见人之理,只好隔帘。倘隔帘被他弄了手脚,岂不枉费一场心机。」并带了四个伶俐能干的侍女来,明只说:「是捧砚磨墨,擎纸传题。」却暗寓监防之意。

  这一日,到了辰巳之间,众乡宦并知县朋友都到了。大家相见过,各叙了来意。管灰也与卜成仁相见。先生长孙肖,管灰请他出来相陪,也一一相见过。大家閑谈了半晌,将近正午,管灰因酒完,就送席请众人入座。上面一席,请县公与众乡宦叙位坐了。下面一席,请众亲戚朋友叙齿坐了。惟单设一席在东半边,请卜公子坐了,以便好考。自却设一席于堂西相陪。坐定送酒大家饮。

  饮了有一个时辰,众宾客微有酣然之色,李知县就开口说道:「今日我晚生偕列位老先生并诸兄来此者,原蒙管老先生慨许卜兄来与小姐交考,以定吉礼。虽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赐饮,但今亦已醉饱,不敢过叨而失此佳会。还求管老先生示之,作何考法?」管灰道:「面考之约,前固有之,然儿女私愿,只合妄涂于父母之前。今大宾满座,恐难于献丑。」众乡绅齐道:「久仰令爱掌珠闺阁大才,无由窥测,今幸卜兄有婚姻之求,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约,倘得观其胜,何快如之?」管灰道:「既蒙不鄙,又何敢辞。若论在老父母并诸大人之前,本不当避嫌。但所议者婚姻,又正礼之所,不得不避也。」

  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后,垂下一挂帘来,帘内设书案笔砚。又吩咐仆妇开了堂西壁门,请小姐出来坐于帘下。又对卜成仁说:「叫他,吩咐带来的四个侍女,到帘内去服侍。」又叫家人:「将卜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,换上一张书案,也摆着文房四宝在上面。」诸事打点停当,然后就吩咐卜家带来的侍女道:「你可对小姐说,有甚题目要请教卜公子,可写了出来。」侍女领命,传入帘内。不多时,即从帘内传出一幅写三个题目的锦笺来,先送与管灰。管灰接了一看,却是:「采葑采菲,秣马秣驹,宜室宜家。」每题要题七言绝句一首。

  管灰看完三个题目,就送与众人看。众人看过,尽赞道:「好风雅题目。」看完方送到卜成仁面前。卜成仁接了题目且不看,早在袖中取出一张写现成的题目笺纸来,叫人送与管灰道:「也要求教小姐。」管灰接了一看,见题是「咏雪」二字。暗喜道:「这不打紧。」再看却是三十韵,便踌躇道:「咏雪十数联足矣,怎幺能够做到三十韵?」及看三十个韵脚,却又是限定的。限韵中又有十数个冰冷的险字,心下甚是不悦,却一时不可发言。因命传送与县尊及众乡绅看。
  众人看了,俱说道:「咏雪与闺秀相关,题美矣。但面试时刻有限,三十韵未免太长,又加之限韵,一时怎能卒就,卜兄还宜斟酌。」卜成仁因大声道:「事有不同,若单选才,枫落吴江,只窥一斑足矣。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,若宽恕而纵其完篇,则婚姻无望矣,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。故望婚之急,不得不命题之苛。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,微塞其枯肠,使其搜运不灵,吟哦不就,则晚生之红丝系矣。苛求之罪,不容再请。若篇长如此,韵险如此,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笔成章,则仙子也,天才也。有若明河,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。无论屏弃,即怜而收录之,亦含惭抱愧而潜蹤匿迹矣。此若衷也,急情也,丑态也,本不当直述。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。」众人听了,大笑道:「此实情也。说得痛快,无容再议,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。」

  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,无法推辞,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。心下暗悔道:「这都是她自弄聪明,惹出来的。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,便完帐了。他就生灾作祸,却也无奈我何。今日言已说出,又有许多人做证见,却怎生改口。」
  正沉吟追悔,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,说道:「管小姐稟上列位老爷、相公,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,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,如滕王阁故事?」李知县道:「诗长,哪里等得全完了,到是有一联,即报一联的妙。小姐又可从容,我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。」

  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,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,送与知县了。县尊接着,正吟赏首句未完,第二联早已送到,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,忙看第二联。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,正要称赞,忽第三联又到了。不一时,你传我,我传你,你道好,我称奇。满座上,只见:点头的点头,拍案的拍案;不是这个高吟,就是那个低诵。还有坐在末席的,一时传不到,只得走起身来争看。

  管灰是主人,宾客争看不已,那里传到主人面前。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了出来,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。心下只暗暗欢喜,却不知做的是些甚幺东西?初报到七、八联,还不打帐其完篇,及报到十五、六联上,便觉有几分指望,心才放下一半,暗想道:「纵不完篇,也不叫做无才,惹人之笑了。」

  正想不了,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,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,料道能完,便不禁大喜,叫人:「各席皆用大杯送酒。」因笑说道:「儿女俚词,不过塞白,何敢辱大人之观,且请用一杯,开开尘目。」

  众人一面吃酒,一面赞说道:「闺秀咏诗,容或有之,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粉,从未有长江、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。真可谓:才女中之太白矣。」又不一刻,三十韵俱已报完。又总篇一幅长笺,高贴于厅壁之上,请众人总观。只见上写的是:

             咏雪(限三十韵)

  岁晚云昏呵那遏,飘零蹤迹遍垓埏。

  托身霜露还居后,争色梅花也逊先。

  春水未溶三蜀地,南枝乍密五更天。

  纯阴必不因人热,孤洁何期变绛妍。

  龙甲霏霏飞玉屑,鹅毛片片展瑶笺。

  峰峦易满常封贷,谿壑难填空堕渊。

  枯岭描成无墨画,啼雉冻如有声蝉。

  狐裘有美时相访,兽火无情偏作缘。

  访戴风流浑未菜,擒吴功绩至今飧。

  行寻僻野迷蹊径,坐卧荒村断火烟。

  落满弓刀军出塞,消轻猎足叔于田。

  低埋白屋凌高士,小点红炉希大贤。

  屋角乍晴喧鸟雀,门前眺望失山川。

  僵魂冻醒床衣薄,急阵行来酒力孱。

  纷击鸿门疑斗碎,缕沾宪体认鹑悬。

  美谈到底夸驴背,清福终须让钓船。

  方璧圆圭君子赠,团狮捏象市儿颠。

  帘前回合虾须卷,松际盘旋鹤翅褰。

  晨沐尘埃施粉黛,夜收明月贴花细。

  悬知绝色心同佛,从来参玄骨已仙。

  鸠鹊题晴难久占,峨嵋养□多留连。

  楼头莫辨为监絮,峰顶焉能识藕莲。

  见睍苏苏移冷性,行态簌簌扰清眠。

  诗成日暮应多首,赋擅梁园只一篇。

  膝鼠素知曾嚼嚼,帐羊不识费钱千。

  乱堆街巷欢生狗,厚积畦畴苦杀人。

  啮可疗饑同两粟,檐容货卖是天犀。

  倚檐快读光逾蜡,扫石烹赏味胜泉。

  激切肝肠聊复尔,皤娑翁鬓想当然。

  出分五六千渠事,但别新年与旧年。

  众人看完了,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。独有卜成仁一个,看见就如聋子、哑子一般,垂头丧气,甚是难过。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,见他如此模样,只得凑他一句道:「卜兄不必踌躇,兄之题,管小姐已领教矣。管小姐之题,兄若能酬应,则才美相当,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,须努力不可自诿。」卜成仁道:「非是自诿不做,盖有说也。」李知县道:「兄有何说?」卜成仁道:「待我说来。」只因这一说:削自家志气,成他人面目。

  未知所说何事?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              第四回

            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

            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

  词曰:春无蹤,花有迹。苦苦寻花,早透春消息。莫道帘栊人不识。委曲提防,谁料东风贼。诡难穷,奸莫测。蔽日遮天,一霎分南北。无奈情深消不得。抹抹涂涂,转是添颜色。
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苏幕遮》

  话说卜成仁见管小姐做成了咏雪三十韵,已万分难过。又被李县尊撮捉他做诗,虽知他是一团好意,却苦于做不出。只得强挣着说道:「凡做诗的难易,不怕冗长,只忌隐僻。譬如我的题目,虽说是三十韵,却是『咏雪』二字,谁人不知,就多做两句,毕竟容易下手。象管小姐这个什幺『采葑采菲,秣马秣驹』题目,便奇奇怪怪。先要查起,须说只要三首绝句,却实实比我的三十韵还难。」
  李知县听了,只得凑趣说道:「做诗难易,果不在长短多少,这到论得有理。但管小姐这三题,虽比咏雪难些,然皆出于毛诗,也还不算隐僻。此时天色尚早,卜兄还该发兴一挥。庶不负今日之举。」卜成仁道:「才有大小,诗有难易与题之隐僻不隐僻,一时也争论不尽。但我晚生今日特来面考一番,若苦苦只以题难为辞,未免无耻。若说题目不难,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并诸兄,若有哪一位逐题做出,则晚生便自愧无才,甘心退听。倘旁观易而当场难,亦袖手不能下笔,则我晚生之出丑,尚望列位老先生并老父母大人相谅。」众人听了,皆默然不语。
  默了半晌,终是李知县要周全他。因说道:「今日之事,原是卜兄求婚,原该卜兄受考,怎幺扳及亲友。但今众亲友共坐于此,亦无非要成全二娱之美。既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亲友有能有不能,何难出一语为之解纷。」李县尊说了一遍,大家又默然不语。内中便有一个乡绅,要为卜公子周旋,因对李县尊说道:「老父母不是这等问了,人多座广,能与不能,谁有直言?老父母须传一筹,沿席问去,便不应者亦应矣。」

  李知县听了,大喜道:「此论甚妙。只当做一酒令,就从我学生先报起。」因叫筛了一杯酒,急急的饮干,道:「我学生日日从事簿书,实实不能。」遂传一筹与次座。次座吃了一杯,也逊谢不能。又传与三席。此时在座亲友,谁不知卜吏部之尊,都思量要凑卜公子之趣。莫说真真一时做不出,就是做得出,也不可形他之短,皆辞说道:「看题虽甚是风雅,要落笔其实烦难,只好领酒了。」不霎时就传过了十余位,皆如此说。

  卜成仁看见,暗暗欢喜。惟有管灰着急,因佯说道:「今日冠盖如云,文人满座,若一诗之不成,不殊可笑乎?不亦可羞乎?」众人听了,笑应道:「正是呀。」却又无一人捉笔。直传到长孙肖面前,长孙肖方朝着李县尊打一恭,道:「老父母大人,此令不知还是要照众饮酒,不知还是真要做诗?」李知县道:「此三首诗,兄还要做得出,还是做不出?」长孙肖道:「要不做,就做不出。要做,也只得勉强应教。」

  卜成仁原认不得长孙肖,又听见说话不是青田人,又见他年纪不多,又见他寒寒俭俭,料未有大才学,便大声道:「我青田、缙云两县,许多老先生俱搁笔不做。兄别处人,又是青年,自具大才,但要做,就请捉笔,不可说这些人情话儿!」

  长孙肖见众人俱辞不做,原要做三首卖弄卖弄。及见卜成仁发话,忙收拾道:「是学生多言得罪了。其实此三题,一时也难下笔。」卜成仁见长孙肖嘴软了,便认定他做不出。因又大声发语道:「既是一时难下笔,兄就不该说做出的疑惑话,破我的婚姻了。既然已说出,却悔赖不得。兄就搜断枯肠,也要做三首还我!」长孙肖道:「做是不做了,小弟多言罚酒罢。」卜成仁见他苦辞不做,一发追紧道:「罚酒算不得,定然要做。」

  管灰心下恐众人不做,他又要借此胡赖。正思量要鼓舞长孙肖做两首,塞卜成仁之嘴。不期卜成仁恰恰认错了,再三逼勒。管灰因乘势撺掇道:「长孙先生西席也,有师道之尊,做诗原是分内,况又亲自应承,如何失得口齿。不是做的不佳,也要应应故事。若必竟不做,则不独西席失体,便连我东家也无色矣。」长孙肖道:「只是不做罢。若是做了,未免触卜兄之怒,又道我破他婚姻。」卜成仁见长孙肖只是推辞不做,越发认真是做不出。又大声说道:「婚姻事,不要兄管。兄若做得出,我情愿不成此婚。再别□□,不可借此推脱。」

  管灰恐怕有变,忙叫人将卜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宝并诗笺诗题,俱送到长孙肖面前。长孙肖会过管灰的意来,转看着笔砚,作逡巡之状。卜成仁看在眼里,一发逼紧,取笑道:「古人有个曹子建,七步成诗。又有个李太白,斗酒百篇。长孙兄大才,既出类拔萃,难道就不如古人,只管俄延?」长孙肖道:「据卜兄如此见逼,则小弟这场出丑是免不得的了。既不能免,只得要僭妄了。」因提起笔来,如飞如舞,忽起忽落,不半刻工夫,三首诗早已一挥而就。正是:莫轻千秋苦重才,才人原是不凡胎。

  笔头不罢珠玑洒,墨点才挥风雨来。

  众人看见长孙肖诗成了,俱替卜成仁不快。独有管灰满心欢喜,忙叫人取来,就贴在咏雪诗旁,请众人聚集来看。只见上写道:

               采葑采菲

  葑容白贲菲青葱,香色无多上下同。

  采采河洲愁日暮,低徊不尽淑人风。

               秣马秣驹

  执鞭无诗展吾私,聊托新刍寄所思。

  纵使香车安不驾,寸心已逐画轮驰。

               宜室宜家

  琴谐瑟比静无哗,卧拥诗书坐绩麻。

  相对回思男女愿,既和且乐不争差。

  众人初看,还打帐有不到处,指摘他几句,好为卜成仁宛转。及看完了,见言言秀雅,字字风流,要赞他也无一词,何况贬驳。李知县早忍不住,说道:「原来长孙兄有此美才,若不领教几乎错过。」众人见县尊称赞,便你也赞,我也赞,把一个卜成仁直气得白挺,料道婚姻再难开口,便推凈手,竟不辞众人而去矣。众人见卜成仁不辞而去,又坐不多时也就散了。正是:漫道羞涂面,须知怒蓄心。

  不从茶里见,便是饭中寻。

  管灰因长孙肖做了三首诗,将卜成仁谢去,心甚欢喜。因与女儿讲论道:「今日卜成仁这咏雪三十个险韵,亦可谓施的绝计,下的毒手矣。若非我儿诗思不穷,岂不被他难倒?」彤秀道:「这丑驴诗虽做不出,落后论诗题难易,虽是支吾掩饰,却倒是确论。」管灰道:「怎见得倒是确论?」彤秀道:「『咏雪』二字,境界原宽。莫说三十韵,便是百韵,亦搜寻得出。这采葑三个题目,没头没脑,虽看来似乎容易,却实实没处下手。莫说道丑驴不知其味,就是老师宿儒,恐亦难于理会。不期这长孙先生,一个少年,倒做得入情得体,真不可料。」管灰道:「正是。若不亏他做了这三首诗,这丑驴如何便肯罢手?但手虽罢了,临行不别而去,定然还要生端作浪,也只得听他了。」父女们閑论,且按下不道。
  却说卜成仁回去,婚姻不成,又讨了一场没趣,愈想愈恼。一回儿暗想道:「选婚要考诗,这段议论也未必是一向有的。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儿嫁我,借此做个推头。你是个侍郎,我父亲是尚书,你是林下,我家是现任,哪些儿不如你,为甚幺不肯嫁我?就是晓得我不读书,我明日一个二品生,怕不选个知府,也不玷辱了你女儿。他这女儿若是前日不知道,不去求也罢了。今既考了这一番,又在亲友面前出了这场丑,若不定然娶了他女儿来,我除非不要在处州府里为人,才肯甘心。况他这女儿咏雪三十韵,落笔便成,这等有才,我如何肯舍了她又去寻别人。」

  一回儿又暗想道:「若是不经这番,或央他的至亲好友以情去求,或借在朝的权贵,以势去压,也还有些门路。但经过此番,已说得牙青口白,我又赌气撇了回来,若再央人去求,殊觉没些志气。要他求我,却又万万不能。」左思右想,却无计策。

  因又着人到青田县去请强之良来,与他商量道:「管老之女实实多才,前日咏雪这样长篇,这样险韵,俱难她不倒。小弟转被她三个小小题目难倒,出了一场大丑回来,愈想愈恼,实实放她不下。故特请吾兄来,不知吾兄还有甚幺妙计,指点一条与小弟去求,自厚谢。」强之良道:「俗语说得好:」云里千条路,云外路千条。『门路怎说得没有。但有门路也要人会行,我小弟这条门路,若在他人决行不得,却喜得在仁兄要行则行,且行之甚便。「

 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甚幺门路,却又在小弟易行,万望见教。」强之良道:「从来求婚,不是理求,谅是蛮做。仁兄向管老求婚,已因考诗,回得决决绝绝了。若再理求,其理已屈,断不能了,只好蛮做。但要蛮做,他一个侍郎,官又不小,怎生蛮做。为今之计,惟有设个法,先遣开了管侍郎,后面的事体讲不来,便好蛮做了。」

  卜成仁听了,又惊又喜道:「遣开管侍郎,可知好哩。但管侍郎好好住在家里,如何遣得他开?」强之良道:「小弟已言过了,在他人万万不能,却喜兄尊翁老大人,现掌吏部大权,要起他一官!东西南北吹灰之力耳。」卜成仁大喜道:「好妙诗!好妙计!强兄真子房再世,诸葛重生矣。即当遣人进京稟知家父,且遣去管老,其余后事,再当请教。」因厚款强之良,又送礼物,方才放还。正是:从来君子教无喧,兴丧邦家只一言。

  何况哓哓常在耳,雨云怎不覆还翻。

  卜成仁受了强之良之教,遂遣人进京,细细稟知求婚之事,要父亲升去管灰。为父的果溺爱其子,一一听从。过不多时,在起复疏内就带了管灰一个名字,原官起用。命下了,报到青田,管灰转吃了一惊。因与女儿揣度道:「我又不曾去打点,朝中又无亲友,这是哪里说起?」彤秀沉吟半晌,方说道:「这事只怕还是为孩儿婚姻上起的。」管灰道:「卜成仁为婚姻不遂,怀恨于我,自是有的,我也时时防他。但想他既然恨我,又思量害我,为何转好意起我之官,莫非以恩结我,好来再求?」彤秀道:「若是要以恩结,必先使人来道达其意,焉肯暗暗用情,也还不是此意。」管灰道:「却是为何?」彤秀道:「据孩儿想来,定是词究理屈,要想用威,却碍着爹爹在家,不便胡为。故为此调虎离山之计,以便好猖狂纵肆。」

  管灰听了,因细细一想道:「我儿你这一想,甚是有理。若果如此,则我一发出门不得了。」彤秀道:「爹爹告归者,原思为辟谷之游。今既为孩儿与兄弟婚姻留连,况年又不老,精力有余,何不借此再立朝一、二年,亦未为不可。至于卜成仁所为,任他奸狡,孩儿力足以御之,爹爹不必虑也。」管灰道:「我连日打听这卜成仁为人甚是恶毒,倚着父亲是吏部尚书,无所不为,门下又养着一班无赖的鹰犬,终日所为,多不公不法。他若逞弄强梁,你纵有担当,我如何放心得下做官。若说为贫,我又不苦饑寒。若说报国,礼部又是个閑曹。这官做他做甚。一候府县报到,即出疏告病、告老。」

  不料此举,原是卜尚书的私意,内中有主。一连三本,俱不準辞。管侍郎方着慌,复与女儿商量道:「我这官无故而起,又三辞不準,定有缘故。我欲带你进京,又恐我有变端,你无归着,今只得留你在家。与你说过,我此去与你南北相睽三千余里。我是朝廷臣子,设遭奸算,我自为之,你也不须念我。你一女在家,不幸少失母恃,兄弟又小,倘强梁暗逞,你须好自为之。我为父的,恐亦顾你不得。」

  彤秀道:「爹爹此去,系是大臣,又不欺君谋叛。纵然失职,不过降调,料无大罪,孩儿自放得心下。孩儿在家,虽说孤危,然系春卿闺阁,谁敢妄窥。至于卜子心虽恶毒,而谋疏识短,何能加害于孩儿?爹爹但请放心。」管灰道:「这两件事虽不放心,却也不无可奈何,只得放下。但我还有一事,要与你说,恐你不喜,故不曾说得。今日要去,只得与你说知。」彤秀道:「爹爹有甚言语,不妨吩咐孩儿。」

  管灰道:「你前已说明我的心事,惟儿女嫁娶两端。雷儿今年才十二,娶妇尚属有待。但你年当二八,摽梅将咏,择婿正其时也。青田坦腹,已遍选无人,而海内荀香,又不知何处?这教雷儿的先生长孙无忝,我见他骨凝秋岳,眼湛春星,昂藏似金,温恭如玉。况才倾八斗,年正三春,诚少年子弟中之翘楚也。吾意欲选之入幕,但嫌他既孤且寒,尚无寸进,恐不入吾儿之眼,不知吾儿又以为何如?」

  彤秀道:「眼前贫贱,如何论得。若取富贵,则卜成仁天官子也,何为拒绝。采葑三诗,孩儿之雀屏也。长孙无忝三诗,虽一时被逼,出于无心,而恰中凤目,孩儿已暗暗卜天心之有属矣。况且,前感知诗内,又无端牵引着孩儿的字,不无夙缘。及细玩其诗,出风入雅,实系多才。岂有多才如此,而长贫贱者乎?踌躇再四,正欲稟命爹爹,不意天高地厚,爹爹早为孩儿注意矣。」

  管灰听了大喜不胜,道:「你我既皆刮目,则其人断能奋飞。冬雪梅花,又胜于春风桃李多矣。只是还有一说,」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连理一时,鸳鸯两地。

  不知又有何说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              第五回

            才自怜才只一言而婚姻定

            恶偏党恶早多谋而机诈生

  词曰:花容何美,花香何□,偏遇猛风暴雨。摧残狼藉不时来,便青帝也难作主。不是相谗,也应相妒,久矣分开门户。再三推测亦何心,是君子小人之故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鹊桥仙》

  话说管灰见女儿彤秀不厌长孙肖之贫贱,而转爱其才,与自家的主意相合,满心欢喜。因又与女儿商量道:「这一段婚姻,你我既以为可,便须与长孙无忝议定。若论议婚,当请媒妁。若请一个显宦,他尚未遇,又不合宜。要请一个相知,一时却又没个相知,不知还是谁好?」彤秀道:「请媒固是正礼,但今日又不行聘,又不嫁娶,不过一言以明许可耳。媒似可缓,况请媒招摇,未免犯卜成仁之忌,到不如爹爹自言之为相妥也。」管灰听了,点头道:「是。」

  因择一个吉日,又命家人备了一席酒,请长孙肖对饮。长孙肖见酒席丰整,异于常时,因讶而请问道:「晚生日日过叨,已愧他山之无补。今无故而又加礼,更令人不敢当。」管灰道:「先生请坐。我学生有一言请教,且要转达令尊堂老夫人,故少致款曲耳。」长孙肖道:「晚生虽居西席,实忝列子侄,有何训诲,呼名教之足矣。何劳如此郑重,敢不拱听。」

  管灰道:「此事本不当自言,窃恐传言不详,又忝在师友,故不惜直致。我学生惟一子一女。先生所知也。有子有女,则嫁娶关心必明矣。子幼,且姑无论。但思小女正当择婿,故不得物色贤豪。奈青田小邑,王谢寥寥。小女虽非班谢,然酷好涂鸦,自不愿与卖菜为偶,又不知天心谁属?做托名考诗,聊以暗卜。前采葑三题,人尽疑是小女拒绝卜子,而小女实非有意,亦卜子之无才,自为拒绝耳。设天心有在,使卜子亦如先生慨题三诗,则小女何辞,我学生何辞。即使卜子自不能题,默而退,先生虽高才,亦不便夺而代题。谁知天心有在,卜子不自题,转又逼先生题之。即先生之勉强而题,亦不知小女于归之志,已奉天心而决于此三诗矣。此小女之私也。至于我学生,春游一遇,亦已愿具红丝。即今屈之西席,故假此留玉。然而不敢明言者,恐闺中眼浅,不识未化之鹏。今不意采葑三咏,又暗中屏雀,父女同心。故缅颜以告,不识先生亦愿解江皋之佩否?」
  长孙肖听了,惊讶道:「老先生大人也,正人也,何忽发此不情之论,使我晚生面赤汗下,而置身无地也。」管灰道:「此肺腑之言,何谓不情?」长孙肖道:「窃闻婚姻匹配也,从来鱼不偶龙,犬难偕虎。老先生阶近三台,位居八座。晚生韦布匹夫,草茅一介,引作菟萝,情乎不情乎,还求检点。」

  管灰听了,不悦道:「此世俗之言也。长孙兄才横一世,眼空四海,何亦以此挂之齿颊,莫非薄我管春吹为世俗人,而故为是世俗言以相轻耳?」长孙肖惊谢道:「晚生怎敢。实惭非分。」管灰道:「玉在璞中,必待剖而后知;剑埋岳底,定俟抉而始见,皆盲目人也。漂母之饭韩信,青莲之援郭令,皆具明眼于未遇之先。我管春吹虽无远识,不敢上比漂母青莲,亦不敢以世俗自待。若以世俗自待,则衣冠门第中,未尝无婿。何舍天官之子,而注意于书生。或亦有睹于凤毛之一斑耳。兄勿自小。」长孙肖道:「虽蒙青眼,只恐以未来之浮云,辱当前之白日,不敢耳。」管灰道:「先生异日之前程,若不知今日之期许,则是我学生与小女失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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